何处寻觅，人生的解药

更新时间：2025-10-24 04:04:05

初看这部还是去上海电影节，久久难以忘怀，上映了立刻二刷，又有了很多新的发现和体会。从这个常看常新的故事里，总能汲取到新的关于生活的温暖力量。电影剧情很简单，它以母亲的重病为主线，串起了几个角色们各自的人生。亲人生命终点的告别这个主题虽然沉重，表达方式却意外的充满温情。它选择了智力障碍的孩子这个独特的角度叙述，使生命这个宏大主题的探讨角度回归到源头处。在因智力不足而未被社会规则限制住的童真的眼睛里，生命和死亡，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是什么模样，又该如何解答呢？ 宣传海报里，吴优头顶着象征智慧与生命的红苹果。苹果作为艺术作品里广泛运用的意象，有其丰富的内涵，它象征生命也象征死亡，隐隐契合这个故事的主题。不过我更倾向于理解为“智慧”这一宗教中最为常见的寓意，由被医学定义为失去智力的吴优来拿着象征智慧源头的苹果，看似矛盾却揭露了更深层的含义。在生命面前，科学的手段苍白无力，人们越是思考越是无奈，最后找到智慧的正确答案的却是这个智力不足的大孩子。或许，关于生命的智慧，就藏在生命本身，过多的聪明反而将人们误导，让“聪明人”在生命的旅途中被人为标定的价值困扰，失去对生命本身意义的敏感度。要寻找答案，就要抛开外界纷扰向内寻找，或许每个人心底都住着一个天真烂漫的吴优，他能给出最朴素的正确回答。 这是个关于死亡和告别的故事，但它又好像不仅仅在说这个。母亲的病暗喻那些人生不可绕过的困境，吴迪代表着深陷其中愁肠百结的普通人，吴优代表着的是人们心底未曾被太多复杂思考纠缠过的本心，这颗本心正是这部作品想要重点传达的精神。他被赋予残缺的心智，让这个故事得以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展开，从他的眼里，以最简单纯粹的方式理解这世界，理解困扰普通人的一切：那些错过的、求不得的、来得太晚的爱，那注定要面对的死亡。“无忧”这个名字或许也暗含了这份期许，用最简单的方法迎接这些无可避免的痛苦，或许人生的解药最终也不过就归结到这个质朴的答案里。 故事虽然简单，但演员的生动表演、故事的串联巧思、细腻独特的镜头语言和举重若轻的深刻主题，使得最终呈现的作品相当精彩。将严肃的问题化繁为简，给死亡的阴霾覆上温情，这样讲故事的方式很特别，它在最沉重的现实底色里，书写着浪漫的童话。 【吴迪】 吴迪或许是本片最容易引人共情的角色，因为他代表着的正是在困境中挣扎的每个普通人。对于学医的观众而言，这个角色更能引起几分额外的共鸣，看他从充满专业素养地寻医问药，到求神拜佛喂鸡，这转变过程中的心情让同行熟悉到忍不住自嘲地发笑。 文质彬彬学富五车的医生在酒桌上忍不住爆粗口的瞬间，承载着的是直面生命重量的沉重无奈。可不是嘛，搞一辈子医，还不如跳大神的呢！ 他绝望地一遍遍反思是否早半年带母亲体检就能避免如今的局面，明知故问地四处寻求新的治疗方案，主任看着他叹了口气，问，你自己就是学医的，你还不知道吗？ 这一句平淡的提问，也勾起了同在医疗行业里的我自己的许多回忆。 想起刚上大学时，我打开课本只见每个章节都在讲述很多疾病至今并无有效治疗手段，一时难以接受心目中崇高的医学在生死面前竟如此无力，课间跑到教学楼走廊里偷偷流泪的稚嫩学生时代；想起暴躁加班的深夜里，隔壁安静的病房突然爆发的哭声，让人突然觉得眼下的小烦恼也无关紧要的时刻；想起那个日常跟我抱怨主任脾气暴躁的同事，某一天哭着带着自己的爸爸走进最熟悉的办公室，被总是批评她的主任细心安慰的画面；想起被电话吵醒，听闻我每天都在跟进指标数据的患者突然去世消息的那个清晨……这一切的答案我们都知道，因为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所学所用，可是我们又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的是怎么去面对这一切。 医院是死神面前最后的堡垒，而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要学着把自己打磨坚硬，直到可以冷静客观地思考和解决生命尽头的那些问题。但作为肉体凡胎，没有人可以超脱生死，也就没有人可以真正地置之度外。即使习惯了一边吃饭一边看解剖图片，习惯了讨论天气的语气平铺直叙地讨论病情，这也只是习惯，并非看淡。依旧会有许多深夜，闭上眼就开始反思自己是否真的无能为力，依旧会在课本上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诊断落到身边具体某个人身上的时刻，被沉重的无力感击溃。 这甚至是更为残忍的凌迟，越是了解疾病的一切处置方案和研究进展，越是习惯了处理这些医疗问题，就越是比任何人都能更早更清晰地意识到病情无力回天。有时候，人在绝境下能够有求助神佛的选项，何尝不是一种绝境中的自我保护呢？但身在一线直面生死的医者，被迫清醒，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在医生的身份衬托下，吴迪的种种举动，成了一种黑色幽默。起初，他表现的正常且可靠，是肩负起全家责任的稳重大哥，是时刻准备好用科学的思维解决所有疑难杂症的好医生。作为稳重大哥，他把弟弟和母亲的生活安排得妥妥贴贴，作为好医生，他第一时间把病情和现有诊疗手段研究得无比透彻，从各种治疗方案到学术前沿的临床研究，一切有条不紊，完全正确。 但人力不可为之事终究不会因此改变，而他认清现实的时刻远远不必像痴傻的弟弟那么晚，当他面对着穷尽所有手段仍然没有缩小迹象的病灶影像，绝望间居然问出了在校医学生都不会问的傻乎乎的专业问题。他不是在问病情，他只是在问为什么困境面前人是如此无能为力。但他总是永远清醒理性的那个人，那么多的苦闷也找不到任性宣泄的出口。那顿沉闷的小酌，那句其实并不狠厉的脏话，已经是吴迪这个人物情感爆发的巅峰。一个永远可靠、永远体面的知识分子，以他压抑的方式完成了属于他的痛苦转变。自此，他接受了命运，转向了自己半生嗤之以鼻的“玄学”领域，去求神拜佛，去抱了两只大公鸡回家，固执地践行那个荒诞不经的法则：公鸡清晨打鸣，人就能活下去。 可是常年搞科学的人啊，连硬拗着跳大神都透着一股科学实验般的严谨，遴选公鸡的时候认真评估打鸣的水平，严格按照标准化流程去操练公鸡什么时候该叫，一整个驴头不对马嘴。以至于越是一本正经地假装信仰，越是别扭得无比滑稽。但这些不合时宜的无效努力，已经是他穷尽一切所能无力回天后自我安慰的绝望挣扎了。 从这个角度看，这部电影给吴迪这个角色安排了医生这层身份实在绝妙，这让他和弟弟站在了两个极端，构成了很强的戏剧冲突感：一个是对疾病了如指掌的医生，一个是对万物懵懂无知的傻子。他们有着全然不同的心境，但他们要面对的是完全相同的生命议题。懵懂无知也好，人间清醒也罢，这对反差极强的兄弟，最终都必须以自己的方式，各自迎接这场不可避免的告别。 【吴优】 吴优代表着的，是天然纯粹的人之本性，先天条件让他被动地摒弃了所有复杂的思想，只能用最原始的想法去面对一切问题。由此，也引出了影片独特的观察和思考角度。 因为智力缺陷，使得吴优的行为乍看之下难以理解。大部分时间吴优都守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待在房间旁若无人地想着自己无人能懂的小心事，或是背着红色的小书包到处游走，磕磕绊绊地完成自己觉得重要的事。但若是以他的视角去看这个故事，才会意识到其实他一直遵循着一套清晰的逻辑在行事：蔡博士说阳光能治病，那就把墙砸了给妈妈最充足的阳光；蔡博士说苹果能治病，那就给妈妈买怎么都吃不完的足够的苹果；蔡博士说心情好能治病，而妈妈说思念老情人，那就穷尽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去给她寻找故人让她开心。 简单的头脑使他的因果论过于直接，这样太明显的答案反而容易被人忽略。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的精力大部分放在剧情故事上，多少有点觉得吴优做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直到我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偏向吴优思考角度的故事后再去重看，才理解了他的思考逻辑线。 写到这里不禁自嘲，我终究还是那现实中苦苦挣扎的千万个吴迪之中的一员，哪怕观看的是属于吴优的童话，心底还是隐隐认同吴迪的那句“你不要再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们太聪明，聪明到看不见一直明晃晃摆在眼前的最简单的答案：如果做这件事能让妈妈觉得好一点，就直接去做不就好了吗？ 吴优的举动常常带着许多抽象的隐喻，存在于他设想中有一层楼那么高的能透出阳光的大鱼缸、放在积木顶端轻飘飘的却能打破一切平衡的羽毛、一路向上却突然转道折返下行的楼梯、生死交界幻境森林里的五彩肥皂泡、从天尽头一直延伸到眼前的漫长公路……这些意象让他的故事变得很美。 但吴优也不仅仅是一个纯粹象征意义的符号，这个人物层次丰满，他的心性像个孩童，却不是没心没肺，思维方式简单直接，却依旧有着细腻敏感的情绪，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完整人格的角色。 片尾那条笔直的公路像他，只会直来直去不懂得转弯，而他的感情如同笼罩在林间公路上久久不散的雨雾，观之朦胧，却悄悄浸湿每一个角落，那复杂的情绪或许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却半点不少，那正是身而为人的情感本能。母亲的病带给他深刻的痛苦，但他无法像哥哥那样正常地表达，他甚至也不能像真正的孩子一样哭闹，因为他并不能真正理解死亡的含义和离别的心情。 在门外听到妈妈生病的消息，他只听得明白妈妈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于是吓得愣在原地，苹果滚了一地，变得垂头丧气。朋友教他喝酒，他却说妈妈告诉他有烦心事才要喝酒，现在并没有烦心事，因为他以为找到了妈妈想要的林叔叔，问题就解决了。直到不小心说漏嘴病情，亲眼目睹了母亲痛哭，他才意识到事情并未结束，甚至可能变严重了，他感到恐慌，却又笨嘴拙舌不知从何倾诉，只能念叨着我现在不开心了想要喝酒，只因这是他知道的有烦心事的唯一处理方式。他是一张缺少思想的白纸，所知道的一切事实都是外部灌输给他的，他有敏锐的情绪触角，却不知道如何去理解和应对。这份笨拙让他格外生动可爱。 蔡博士的“阳光俱乐部”是一个很有趣的设定，影片通过这种荒诞搞笑的方式，提供了给吴优灌输正面影响的渠道。那些本意是包裹在糖衣炮弹下的欺诈伎俩，在真正的傻瓜眼里就只剩下了那层糖衣，在智力的局限下，他反而完美实现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过程，悟到了一些看似心灵鸡汤的生活真相。 他活在人类未曾窃取智慧果实前的伊甸园里，懵懂却有着细腻敏锐的直觉。他把心爱的母亲安置于阳光灿烂的玻璃屋里，站在外面开心地看着母亲的睡颜，好像这样宁静祥和的画面就能让时光停滞到永恒。他捡起命运转折点的羽毛，却把它吹到半空中，这可以压垮一切平衡的变数，被他处理得如此轻盈自由。母亲弥留之际的幻境里，众人行事如常，唯有他看穿了生死，独自蹒跚着闯入丛林深处，追寻亡魂离去的背影。这些充满暗示意味的元素大量出现在吴优身上，让这个角色本身的浪漫色彩更强烈，或许这也在表达着，抛开千丝万缕的纷扰，怀揣初心的人反而能看到本质的东西。 全片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出现在晓雪和吴优的闲聊之间，女孩轻声感叹：“你真的相信生活有解药？”而对面的吴优，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一声“嗯。” 优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傻子，他以为每个问题都能简单地问到答案，因此只会乐呵呵地笑着赞同，并不能理解这句问题的深意，我却热泪盈眶。面对这样天真无邪的笑容，我仿佛真的有那么一刻触碰到了这个“解药”的所在，触碰到了那些无法被解决、只能与之和解的难题的解法。它是那样遥不可及，却又仿佛近在咫尺，好像你不刻意去询问、去探究、去苦苦追寻完美的话，就会发现自己原本就早已知道答案。其实我们只能接受，重要的是，要怎样去接受。 最初我以为，故事是想通过吴优传达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鼓励人们用阳光的心态迎战不可解的难题。但这个结尾让我意识到，这个理解只是它想表达的内核的表层，却并不止于此。母亲的逝去是吴优人生的打碎与重塑，预示着人绝无可能一辈子活在阳光明媚的童话城堡里，即使生性天真无忧的他，也难逃不得不面对的生命真相。 在这个真相面前，吴优也同样没有答案。 母亲的葬礼之后那段空镜头让我印象极其深刻。空荡荡的房间没有开灯，曾经坐在这里看电视唱歌的妈妈已经不在了，寂静的空屋里回荡着吴优的诵读声。他念诵着那些他曾经深信不疑照做的蔡博士人生指南，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念得无比认真，语调越来越激昂，却戛然而止于那句“So, today……”。突然之间，他无法再继续下去，几不可闻的抽气声从屏幕之外悄悄传来，随后是漫长的寂静。这一刻，没有露面的吴优，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学会了为故去的亲人哭泣。蔡博士说“today is your day”。今天是属于你的一天，而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可是妈妈已经没有今天，更没有明天了。天生愚钝的他，大概在这个平淡的陈述句里发现了那隐于其下的岁月残忍，这一刻，他终于稍微有点理解了死亡。 影片结束在长达几分钟一镜到底的长镜头里，一望无际的林间公路上，一个小小的模糊的人影一步一步地走来，他脚步不稳，路线却始终笔直。画面外传来爽朗的歌声，还是那个熟悉的调调“Don’t worry ,be happy……”。那镜头没有对焦，甚至没有拍到他的脸，而我不知为何开始疯狂流泪。这段镜头的美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关于这一点，很喜欢导演所形容的这个即兴镜头拍摄感受：“他一个人从路的尽头走来，身上没有焦点，越是如此，我越想看清他的样子。但你好像又知道他的归宿在何处。”

母亲的故去，相较于痛苦但至少对事情发展有所预期的哥哥，吴优所面临的是更加尖锐的东西，那是他的一次破茧重生。洒满阳光的玻璃鱼缸突然被打碎，他懵懵懂懂地探出头，第一次触碰到这残酷真实的世界。他怀里抱着着两只承载着哥哥破碎期许的公鸡，独自走在望不到尽头的公路上，仿佛暗示着他接过了人生不得不面对的重担。这条路越往前走越是一路失去，一步步与无条件纵容宠爱着他的人告别。从忙于自己的问题不再有空陪他喝酒的朋友，到终究不得不天人永隔的母亲，他在走向注定独行的漫漫长路，无法回头。 那么这个无解的题目的答案，那个大家都想要的人生的解药，到底在哪里呢？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首映交流环节里，演员对此做的回答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彼时刚看完电影还沉浸在片尾那压抑的情绪里，听到这个解读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台下哭了，角色塑造者本人的解读确实鞭辟入里，我认为这句话确实是对吴优的故事最终落脚点的最好注解。 【爱】 花了很长篇幅探讨人生难题的答案何在，但这部作品不仅仅是一个关于“问题”的故事，它也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虽然故事的最后问题并没有解决，但爱依然是那个解药的重要配方。它不是问题的解药本身，生活的难题也并不一定有解药。它是支撑着生活继续下去，一路不断寻找答案的力量。 吴优这个人物身上，承担着许多关于“爱”这个主题最直白的表达。我认为智力障碍这个设定，并不仅仅为了和哥哥构成强烈的戏剧冲突，也是一种把爱具象化的方式。天真如孩童的世界里，感情也变得简单直接，他热烈地表达爱，也吸纳大家给予的不含杂质的爱。优优不是因为天生残缺才成为这么阳光可爱的大孩子的，是他身边的人与他一起构筑了他生活的童话城堡。 吴优内心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孩，他乖巧懂事，但也有与心智水平相符的任性，但从未有谁对他有任何不耐烦，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好好保护他那颗童心。 妈妈让出自己的房间给他做衣帽间摆放西装，陪他一起学习从俱乐部搞来的那套歪理，在家穿得西装笔挺，哪怕生活不便也不脱；孩子抱着自己的胳膊睡得没心没肺，把病床摇得嘎吱嘎吱忽上忽下，妈妈也只会微笑地看着他。哥哥虽然看起来严肃又疲惫，没有母亲那么宠溺，但落到行动上却同样纵容，在这遭逢变故一团乱麻的时刻，任由弟弟想一出是一出的捣蛋，即使他闯祸，也没有半分责怪，反而好声好气地安抚他的情绪，抽出精力帮他善后。日常生活中随手给弟弟擦嘴拍背这些小动作也非常温馨，虽然被生活的重担压得不苟言笑，但每个小细节都是哥哥无微不至的爱。 母亲和哥哥的爱都充满了温暖包容，二者性质又略有不同。哥哥的爱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责任感，因此偶尔在成年人烦心的时刻，他也会责备不听话的弟弟几句。母亲的爱却更加复杂，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最深的牵挂。 听闻这个故事最初的蓝本是一段母子情的故事，虽然最终呈现的作品和这个主题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在妈妈和吴优的关系处理上，依然留有一点痕迹。妈妈好像从未对优优有过任何不耐烦，因为这样的一个情况特殊的孩子能健康地长这么大已是幸事，母亲对孩子最大的期盼也不过是他平安快乐地生活下去，因此哪怕他想参加骗子的课程，想花大价钱去买西装，她都欣然配合，因为这一切在妈妈眼里无关对错，都是孩子生活又能更加自理一点的标志，只会令她由衷地喜悦。而她的宝贝优优回馈给这份无私关爱的，则是本能的依恋。在哥哥出门寻医问药的日子里，他唯一能做且恰恰也是做得最好的事，就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妈妈安睡于自己为她打造的阳光房里，他趴在玻璃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发自内心的为自己保护了妈妈而开心；喝多了醉酒也会下意识地搂住妈妈的胳膊，粘着母亲才能安心地谁去；生命倒计时的妈妈在床上疲惫睡去的时刻，是他安静地躺在妈妈身边陪伴。这段血脉相连的毫无杂质的爱，固然带给了吴优后期的痛苦觉醒，但这也正是他这一生拥有过最坚实的底气。 除了至亲，那些萍水相逢的人物，同样给予了他最大的善意。保安小哥由着他在自己工作的保安亭里胡闹，虽然烦得懒得搭理却也没有拒绝他来找自己玩。邻居晓雪明明跟他不熟，却耐心地帮助他一起寻人。甚至连本片的唯一称得上反派的骗子蔡博士，对吴优都有着无比的耐心。 这些朋友们并非因为对特殊人群的关爱而善待他，大家都真心的因为他的可爱而喜欢他，与他认真地平等相处，这种平等的视角，让他们的关系成为了真实有温度的情感链接。保安把吴优真的当朋友，所以会跟他打闹，发现暗恋的女孩与他同行，保安也会闹脾气。晓雪开车载着吴优出发，一路阳光明媚，吴优乐呵呵地打开了自己最喜欢的阳光俱乐部主题曲大声公放，她不仅不烦，甚至还跟着一起哼唱。她一本正经地和他像普通朋友那样聊天，颇有兴致地教吴优喝酒，只有监护人来电的时候才有几分关爱特殊人群的模样。蔡博士固然做的事是违法的，但他对待吴优也颇具善意，组织里来了个添乱的小傻子他也不烦，发糖的时候主动交给他来发，欠费了不但不催还给他送小太阳抱枕，甚至自己被上门调查的关键时刻遇到优优来捣乱，他都不急不躁地与他耐心讲道理。这些正常人也会喜欢这样一个特别的朋友，或许也是因为他让他们在俗世纷扰中看到了简单纯粹，和他相处，大概非常轻松吧，甚至有时候，孩子看世界，比大人看得更明白。 吴优就是在这样的爱里长大，上天没能给他健全的心智，却也待他不薄，给他这世间全部能给的宠爱，他也因此成为了这样一个可爱的人。 除了围绕主角吴优展开的爱，其他人也各自有关于爱的故事，晓雪与前男友的情感纠葛，保安暗生的情愫，以及母亲的黄昏恋。其他几人的故事寥寥几笔带过，他们是吴优故事里的过客，也在他身上寻找着自己的爱的解药。母亲的爱情着墨不多，细想却也童话般动人，一段错过几十年的爱情，到最后两个人竟也在彼此等待、互相牵挂。从只言片语中，分明能感受到这是一段一地鸡毛的复杂过往，但在死亡面前，一切都被弱化，只有两个彼此相爱的老人，哪怕生命只剩最后一天也要抓紧彼此陪伴，多在一起做一顿饭、洗一次碗，也能少一分遗憾。 这些关于爱的简单纯粹的故事，或许也是本片那种童话感的重要来源。虽然主线是无比现实的问题，但故事的世界背景却很简单，几个背景留白的人物和他们并不复杂的人生片段彼此交织重叠，包括坏人在内的每个人都是友善的，理想化到了极点。 我更倾向于理解为这个故事的整个世界观构建在吴优的视角之上，是那双纯真的眼睛里看到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善意都被清晰具体地大声表达出来，而所有的痛苦也被磨钝，真实，却不残酷。这或许就是爱这个不可捉摸的高深的东西原本的模样。 【遗憾】 既然这归根结底是一个以死亡为主题和结局的故事，就不可避免的让遗憾成为了整体的基调。当生命的倒计时只能用两天或是两个月来预计，难吃的速冻水饺也没法再吃第二次，错过几十年的爱情也没法重新开始弥补。当痛苦和欢娱同样值得被珍惜的终局来临，生命中那些大大小小的问题也都不再是问题，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如果生命只有最后这短短的几天，到底该如何度过？ 母亲不知如何面对死亡这件一生最隆重的大事，只能把它当作一场有去无回的旅程来处理，琐碎地处置自己生活中的每个事项，从房产证到舞蹈班的学费，再到自己遗憾一生的旧爱。 哥哥最清醒却最无措，理智让他按照医生的逻辑发现问题并寻求解答，亲情的羁绊却让他无所适从，这一次，科学和神佛都给不了答案，他只能一直寻找，不敢停歇，生怕妥协。 以吴优的智力大概思考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但他却意外给出了正确的答案：如果结局不可避免，就让过程不留遗憾；如果过往错过的不可追回，至少抓住当下的每一刻。 母亲终其一生都在瞻前顾后，年轻时考虑太多现实问题放弃了爱情，生命最后的时刻也还在顾虑自己在爱人心目中最后的形象是否完美。人生啊，看起来好长，但人穷尽一生也没办法做好与世界告别的心理准备，犹豫着错过，最后走到终点蓦然回首，原来那么多遗憾都已经不能回头重来一遍了。 好在拥有最朴素智慧的优优用最好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至少在仅剩的日子里，让所爱之人都围绕在母亲身边，让离别发生在一场全员到齐的团圆宴，弥留之际的幻境，也是一场全家出游的快乐野营，算是遗憾中的圆满。 【阳光俱乐部】 零零碎碎拆解了半天，回到这部电影作品。就像前文所说，这并不是一个多么有悬念的故事，甚至情节简单到与其说是个故事，不如说是个童话。但它不是由几个样板角色串起来的空中楼阁的寓言，它是由真实生动的人共同讲述的有温度的故事。只不过人为给故事去掉了冗杂的现实细节，笼罩了一层轻柔浪漫的滤镜。它讲述的是人生，但它只是一个人生小品，呈现了几个人物人生中的一个切片，在这一刻他们的生活交汇，然后各自收获，各自走向属于自己的远方。 故事讲述的视角很有特点，某些被触动的时刻，我充分意识到每一帧画面都是创作者丰沛的情感表达出口。在作品的很多地方，都有这种创作巧思的灵光一现，让你一时分不清虚实，却又分明能感受到这个场景出现在此处的用意。故事的尾声那个临终者的梦境，是一处镜头艺术的集中爆发点。现实与幻境之间毫无过渡，就像生死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穿着白大褂的吴迪刚刚出门，转头就戴着墨镜穿着皮夹克出现，墨色浓郁的森林里，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起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快乐得无知无觉的人群中，只有小傻子的目光刺破虚妄窥见真实，但他也只能睁大迷茫的双眼仰头望向灵魂远去的天空，无可奈何。漫天金色的戈壁滩承载着母亲毕生关于浪漫的想象，在她的终点，阳光是影片从头至尾未曾有过的热烈，家人们相拥微笑着回头，怀里还紧紧抱着两只并不能实现心愿的公鸡。 母亲的故事走到终局，参与故事每个人也学到了人生重要的一课。晓雪学会了抓住当下想要的幸福，保安学会了接受遗憾也是人生必修课，至亲的兄弟俩学会了如何对待生命和面对离别。 这并不是一个沉重的故事，但也并非一个温馨的故事，生命本就沉重又轻盈，全看你如何对待。它把现实原原本本地带给你，也没有带给你真正的“解药”。每个人都在痛苦地寻找答案，最终不得不与痛苦和解。我更愿意把它描述为一个温柔的故事，它轻柔地抚摸人们心底的痛苦，告诉你每种生活态度之下对困境的不同解法。路就是那么漫长，总有无法解决的问题，谁也不知道怀里揣着的公鸡是希望还是骗局，谁也不知道模糊不清的镜头对准的是怎样的未来。可是路，它就在那里，笔直向前，无法回头，也不知将止步于何处。人们只能寻找着和解的方式，以一路收集的阳光温暖自己，一直往前走。 【表演中“正常”与“痴傻”的平衡】 吴优这个角色演起来相当困难，因为心智残缺是他的人物设定，却并非他的人物重心，这个故事的特殊之处，决定了它甚至要求通过这样一个本就无法准确表达的人物，来表达细微的情感。这是绝不能用装疯卖傻的方式来粗暴处理的，黄晓明的表现再一次带给了观众巨大的惊喜。 这部电影对于黄晓明来说是又一次突破性的表演， 简单的一个“又”字，实现起来很难。越是为大众熟知，越是收获荣誉众多，越是被苛刻要求演技，要在那么多突破成长之后的自己之上更进一步，在观众越来越挑剔的审判眼光里持续带来惊喜，就不得不更疯狂地自虐。所以他直接给自己快速增重了30斤，就只是为了给角色增加一点迟钝的感觉，减少观众对演员过于熟悉带来的出戏感，实在太拼。我其实最初觉得不必做到这个程度，因为感觉只要把角色神态演对了，身材变化不是必须的，但看到吴优的那一刻，我也开始理解了演员的坚持。外形的巨大改变确实能带给观众最直观的体验，给角色人设提供更强的说服力，精益求精地在所有环节都做出调整与改变，最终呈现出的才是最完美的效果。 身体样貌的变化最直观可察，却不是全部。我更惊艳于吴优的动作、神态、语气和眼神的表演，那完全是一个痴傻的孩童困在成年人的躯壳之中，以玻璃一样纯净的眼睛窥探外面灰蒙蒙的现实世界。他通过观察思考提炼出人物表现细节，逐一精细地展现且贯穿始终，以此表现出了这样的效果。 要能既体现智力障碍的症状，又适度表达出情绪变化，对于角色的痴傻程度和正常程度的平衡就很重要，按照设定，要表现出的是10岁左右儿童的智商水平，而不是一个不能自理的纯傻子。在这方面，吴优的演绎一直都是恰到好处的。佝偻和轻微歪斜的站姿，笨拙地伸不开的双手，配上总有些轻微失焦错位的眼神和略显古怪的表情，即使不开口说话，也能让所有人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智力残缺的人。而当他动起来、开始说话，语气的轻微卡顿和颠簸不稳的步态就使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恰到好处的表情神态，既保留了无法完全自控的笨拙感，又适度地传递了他所思所想。恰到好处的语音语调，分明不是正常人的语气，却也并非夸张的捏着嗓子装疯卖傻，有点像刚刚学语文没多久的小学生，字正腔圆一板一眼的，却还有点生涩的含糊不清。需要表达感情时，处理的方式也很特别。吴优的感情是外放的，因为他天生愚钝，学不会遮掩；但同时也是内敛的，因为他对情感缺乏完整清晰的理解，更多依赖混沌的直觉。因此他的情绪表达更多是通过削弱眼神和表情的作用，增加肢体和语言的的方式来表现，委屈难过时低垂的头和轻微蜷缩的身体，扭曲着捏紧的手指，细致到头发丝地展现人物自己都未必能清晰察觉的感情。 通过神态变化来表现角色的控制力，在番外篇短剧《阳光俱乐部前传》中，有个更直接的镜头展现，短剧结尾那一幕“精英版”吴优被剥夺了智力，变成了一个傻子，镜头围着他转了一圈，他动作和形象丝毫不变，只是突然绽放了一个痴傻的笑容，立刻判若两人。此处没有电影正片中身材和妆造的加持，仅凭一个表情，也能照样瞬间完成角色人格切换，虽然没有正片那样精致，但反而最直观地展现了演员的表演功力，有被小小惊艳到。 电影拍摄花絮中还有一段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讲导演在和演员讨论角色痴呆程度的故事，导演提出希望角色再偏向正常一点点，他就立刻从手部动作等细节做出了调整。这个花絮又一次震惊了我，原来这样恰到好处的表演并不是凭感觉的发挥，而是经得起任意程度调整的精准把控，每一个让观众感到舒适无违和的画面，都是不着痕迹的准确表演。 精彩的表演背后的基础，是对角色充分的理解。我在撰写自己的观影体验时，也陆续地听了演员分享的许多对这个角色的分析，那些对角色细致入微的体察和对故事内核的深刻解读，时常让我醍醐灌顶，也让我下笔无措，只觉得观众所能理解到的不及创作者创作意图的十之一二，在他内容丰富且内涵深厚的角色设计面前，观看者的文字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表演者是最理解吴优这个角色和他的故事的人，那些为角色塑造做出的努力无法被尽数解读，却润物无声地能通过作品整体的呈现被感受到，也正因如此，才能呈现出这样一个触动人心的角色。 大家分析吴优的表演时，总是聚焦于身材巨大变化和演傻子惟妙惟肖这两点，固然这已经是很精彩的部分，但我觉得远不是全部。黄晓明这个金爵奖杯真正的含金量，更多在于他在一个痴呆角色身上表达情绪，这是在盐碱地种树林的难度，而他不仅演出了情绪，还对痴呆程度以及情绪强度这两点都有极具分寸感的控制力，使一个智力障碍的角色竟可以承担起电影里主要的思想和情感输出的任务。这种近乎可怕的表演控制力被角色痴呆的表象盖过了风头，但正如我前文所说，当你意识到这部电影其实本质上是一个吴优视角展开的故事，从他的眼睛里去看待所有事件，你就会惊讶地发现，不仅故事的逻辑更顺畅了，角色的情绪变化也彻底补完了，他每一分情绪的流动，在那个情境下，吴优的理解里，都是恰到好处的反应。 这部电影是吴优的世界，观众也并非路过的看客，而是要学着在这纷扰的尘世中如何成为吴优。不妨抛下那个普通的烦恼的自己，带上他的眼睛，去做几个小时无忧的傻瓜吧。有时候，蒙昧的双眼看到的，反而是人生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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